第一百五十一章 孤舟开目

　　话音落下，韩丕不由心头大震。小舟舵前，那黑衣船夫虽只是寥寥数语，但其间蕴含的信息，却也并非法医一时半会儿能够消化。
　　首先，便是关于那古塔下的男童。虽然韩丕也已猜到，他多半就是芈晖的一道分身，但却并无多少证据，凭的只是男童与乡长都能控制青叶书客，和噬灵对男童仅是一缕地魂的猜测。
　　然而，那黑衣船夫却似乎对此颇为肯定。而且他还知道韩丕与男童战斗的细节，这便不免让法医怀疑，这男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自己？
　　其次，这船夫自己也不过是一缕地魂，那他又是谁的分身呢？照他自己所言，万余年前，他便已经身在冥界，便是神通广大的青木苑，也未能察觉他的存在，那他究竟是谁？为什么会留在这里？而此刻又因何故意暴露身份呢？
　　最后，也是对韩丕最重要的一点，便是这老者显然还认识自己的父亲。可他又为何对父亲的去向闭口不提，还是他确实真不知道呢？
　　此刻的船夫，就像一个集诸多谜团于一身的大问号。而韩丕的直觉也告诉他，弄清这老人的身份，这幽冥残界最大的秘密，可能就迎刃而解了。想到这里，法医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：“前辈，您究竟是谁？”
　　“这与你无关。”老人一边掌舵，一边答道，脸上却并无表情。
　　”那您为何帮我？“
　　“我说过，你付过钱，我自然会履行职责。”
　　“可你不是真的船夫，更不是青木苑之人。在冥界里，阳间货币又对你有何意义？”法医再次追问，而船夫也不耐烦地答道：”我闲的无聊，想找点乐子，不行吗？“
　　“那这些东西是什么？”韩丕显然并不愿就此罢休，而后又指向后方尾随的人鱼群，及远方小岛上的巨树问道：“还有那颗大树便是沧木吗？”
　　“你小子果真讨厌，再啰嗦，便把你丢下海去。”老人终于忍耐不住，不由破口骂道。“这世上之事，眼见都未必为实，耳听又岂不更虚？你这小厮反复纠缠，却不知我就算如芈晖那般有问必答，却也可能是在骗你。那纸钱的亏，你这么快便忘记了？”
　　船夫说完，韩丕不禁心头恍然。如老人所说一般，此刻便是他满口胡诌，自己也确实难辨真伪，但法医仍旧不依不饶，反驳道：“歪理，照你所说，警察便无须审问犯人了？”
　　老人无可奈何，听罢便要动手。可犹豫了片刻，还是停了下来，而后竟露出了笑容，问道：“我说小子，你这数日，水米不进，不眠不休，此刻恢复肉身，就不觉疲惫吗？”
　　老人说完，韩丕还真觉浑身不适，疲惫不堪。说起来，自打古塔下，芈晖分身将那可容纳魂魄的小瓶交给自己，便再未休息片刻，更不说吃喝。而与人鱼群战斗之后，他虽取回了魂魄，重聚了肉身，却因为紧张与好奇，忘记了身体上本该有的痛苦。此时，被这老者专门点醒，法医竟觉身体如负万钧，仿佛随时都会晕倒，口中更是干渴难耐，不断咽着唾沫。
　　看着韩丕痛苦不堪，老人却愈发有了兴致。他伸出两指，向着海中一点，便有一团海水凝聚成球，悬浮在了面前。而后他又在空中虚指了一番，无数白色粉末竟像雪花一般，自水球落下，洒在了甲板之上。
　　眼见大功告成，船夫食指一弹，便将一滴水珠，弹入了韩丕嘴里。一瞬之间，法医只觉无比甘甜，可当他张大嘴巴还要再喝，那老人却一把将水球散去，重新落在了海水之中。
　　“你这是干什么？”韩丕大怒，可船夫却笑道：“想喝水？那便自己动手。你好歹也是芈晖悉心传授之人，还有力气与我做口舌之争，难道就连自己取水的能力都没有？”
　　奚落之下，法医不再开口。他转向冥海，面貌也变作了杨子规一般，而后手掐剑诀，竟用起了御剑之法，将海水取出。
　　半空之中，水球歪歪扭扭，但也算照猫画虎，凝聚而出。可当韩丕伸出舌头，舔在那水团之上，顿觉苦涩难耐，恶心欲呕。
　　哗的一声，水球散去，法医也坐在甲板，不住干咳。而老人则捧腹笑道：“愚蠢至极，就没人告诉你海水不能喝吗？”
　　“那刚才你凝成的水球，却为何可以饮用？”
　　“废话，那是因为我已将海水中的盐分剔除。”
　　听到这里，韩丕一改之前不屑的态度，立刻躬身相拜，恭敬地说道：”还请前辈教我。“面对生死，法医竟似没有一点节操。
　　而见此一幕，老人却笑道：“你小子，本事不济，却倒识相，完全不像你老子。不过要我教你，需答应之后为我办三件事情，你可愿意？”
　　说道这里，韩丕立即不像之前那般爽快。眼看法医犹豫不决，船夫也板脸骂道：
　　“你这偷奸耍滑的小子。不付代价，你便全无节操。一旦有所付出，又变得斤斤计较。老夫此前，已救你一次，如今若教会你，便是第二次。你却只须帮我做三件事情，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？”
　　“可是可以。”韩丕终于开口，态度却又再次转变，讨价还价一般说道：“只要你这三件事，不违背我的良心与原则。”
　　“哼，你死期不远？哪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本？”
　　“如何没有？”老人说完，韩丕却是毫不示弱，道：“前辈这三件事，定是需要青木苑以外的活人才能去办。可这幽冥残界，万余年来，便只有我一人符合条件。想必我若死了，前辈还不知要等多久。”
　　船夫沉默不语，似是若有所思，但片刻之后，他还是开口笑道：“有点韩公的味道了。好吧，我答应你，绝不会让你做坏事。”
　　说罢，老人便再次从水中凝出一团水球，对韩丕说道：
　　“凝幽于目，汇冥于心，幽冥相和，心目合一。韩丕，你尝试将这幽冥残界中的鬼气，聚集在自己的身体之中，而后将鬼气分为清浊，清于心，浊于目。而后再看这水球有何不同。明白了吗？”
　　“明白！”法医跏跌而坐，他知船夫已答应他的条件，因而也不犹豫，如法炮制起来。
　　幽幽冥界，沧海之中，韩丕只觉自己的身体如磁铁一般，将空气里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能量，吸引到自己的身体之中。虽然这已不是法医第一次在冥界，聚集能量，但此刻悉心感受，他才发现，这幽冥残界里，清气浓郁、纯粹，但同时也带着一股阴寒之气。
　　时间缓缓流逝，韩丕的喉头虽然依旧干渴似火，但身体的疲劳却缓缓消失。而不知不觉间，一层淡淡的寒霜更是凝结在了他的身上。
　　“内视本命，清上浊下。先散诸天，后聚心目。”
　　恍惚中，船夫厚重的嗓音再次传来，而法医也跟着他的引导，进入了自己体内，那片虚拟的宇宙之中。
　　连绵的幽冥之气，不断从宇宙的边缘涌来，而后便向着韩丕的本命星球飞去。虚空之中，法医这才看清，那股寒冷但纯粹的能量，竟在星球上空的大气层中沉积，慢慢化为了黑白两股能量。
　　而这是他在现世修炼之时，从未见到的状态。
　　本命星球的天穹之上，法医宛如一尊神灵，悬于空中。他一手指天，一手指地，而那黑白能量，也在他的引导下，向着星球上的两棵小树汇聚。白色能量最终落在了星球表面的青树之上，而黑色能量则落在了那颗暗树之上。
　　这一过程，异常缓慢，更是极耗心神。饶是韩丕自幼便是耐心好静之人，因而非但不觉枯燥疲惫，反而沉浸其中。
　　而小舟之上，当船夫发现法医竟在他的引导下进入了冥想，也不由挑起了眉毛，自言自语地说道：
　　“这小子竟然这么容易便进入了悟道的状态？幽冥之气，运行顺畅，本命星球里竟还分出了一片冥界？奇哉怪也，奇哉怪也！难不成这小子还是明日族的诺亚亲和体质？看来韩非这老家伙果然深藏不露！”
　　然而即便惊讶无比，老人依然没有打断韩丕的冥想。因为他知道，对于普通的修行者，一生之中也未必能有一两次悟道的机会。而此时的韩丕更是舒爽无比，不知时光。他的胸口无比灼热，可双眼却冷若冰霜，实是说不出的怪异。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小舟终于停下，远处的海面果然有一处小岛，可法医却依旧没有醒来。但更为奇怪的却是那群人鱼，它们虽然一路尾随至此，却始终不敢靠近。似乎对这小舟的主人无比畏惧。
　　又过了很久，韩丕终于睁眼。没有呐喊，也没有异状，漫长的时光之后，再次醒来的法医，竟平静的令人害怕。而他的身上，更是弥漫出一股亡灵般的气息。
　　“能看到了？”老人问道，韩丕则点头答道：“是的。”
　　那团水球始终悬浮在法医面前，而当他再次观看，竟发现水团里，每一个水分子似乎都竟在眼前。而分子间，那些盐分与矿物的分子更是间或其中，更加奇妙的是，还有极少细如蝼蚁的黑色符文，在水团中游荡。
　　于此同时，小舟里，船夫眼中的韩丕，也已不同。他的瞳孔变成灰白，而当韩丕将目光挪向老人的眼睛，更是惊讶的发现，船夫的瞳孔里，竟似有四圈如同白玉般的圆环，层层叠叠，深邃而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