漂泊的禅意


小说:覆魔记  作者:马化腾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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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西风。夕阳。一条古道。
  一个人,肩负一把长剑,默默地在日暮中踽踽前行。日暮的风不停地掀动着他黑色的衣襟,在夕阳的斜晖里洒下纷乱飘飞的影子。
  (一)
  正月十五。
  洛阳城。
  白度静静地伫立在洛阳街头,向晚的风将冰冷的雨打在他的头、肩和肩头的剑上。
  远方,家家户户点起上元的灯,昏黄、深远,仿佛一双双盼归的眼睛,滚烫地灼痛浪子望归的心。
  雨水早已打湿了白度的头发,雨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,浸湿了他的眼窝,像泪。
  英雄无泪。可是浪子呢?浪子也无泪吗?
  白度像树一样伫立在洛阳街头的风雨中。
  夜雨的街道上了无人迹,只有雨幕在夜空中细细斜织着。雨幕之后,隐约传来家人欢聚时的嬉笑声。
 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夜雨狂欢的晚上,还在街头徘徊的游子。
  没有人。没有人关心他,也没有人仇视他。对于他们来说,他不过是一个浪子,无家可归的浪子。
  他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朋友,没有爱人,没有家,也没有仇人。他有的,只是一把冰凉的剑,一颗冰凉的心。
  白度的手握紧了肩上的剑,浪子只能以剑为友,浪子的一生只有在那个黑暗冰冷的空间里挣扎。
  白度的眼中充满了寂寞和凄凉。好冷啊。
  他喜欢就这样静静地伫立街头,看着人们欢笑、悲伤、惬意、痛苦。
  他喜欢宁静,也喜欢人。
  可是,他曾经没有宁静,他不得不杀人,也被人追杀。
  他现在终于可以静静地站在这寂静无人的街头,静静地,没人过问。这是他盼望许久的东西,但是,现在他又恍惚起来,涌上心头的,仍然是莫名的无奈和孤独。
  物是人非。
  有几个孩子,冒着雨在大街小巷里拎着湿漉漉的小灯笼嬉笑。笑声传出很远,在静寂的雨夜里回荡。
  白度已经忘记自己站了多久,他全身已经湿透,冰冷的雨水沁在身上,沁在心头。
  他想起了雨枫,那片在雨中最红的枫叶。
  如果她还在,白度的鼻子有些微酸,她一定会走来,用她那温暖的眼光,来抚平他心里的创伤。如果她还在。
  如果白度不曾在那个飘雪的山谷见到雨枫,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。
  如果白度并不曾游荡江湖,或许一切也不会发生。
  如果……如果他不练武,不游荡,不杀人,甚至,他并没有出生,那么这一切,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。
  也许他会是一个耕田流汗的庄稼汉子,现在正坐在自家的火塘旁,和老婆孩子一起尝着自家做的元宵,喝着自家酿的红薯酒,算计着来日的生计。
  也许他会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买卖人,现在正一边呷着酒,一边拔拉着算盘珠子,计算着一天的入账。
  也许他只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,现在正躲在不知何方的破庙中,享用着百家饭菜,吆三喝四地筹划着明日的饭食。
  明天,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期待,可以盼望的明天,而白度没有。日子对他来说仅仅如身边的一条河,来也悠悠,去也悠悠,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 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,正月间已经开始下春雨了。
  春寒料峭。爱情对白度来说,不正如这料峭春寒吗,让他动心,又让他心碎!
  (二)
  端午节。长安。
  家家户户门口挂满了装着雄黄的锦袋和艾草菖蒲,从一户户或掩或开的门户里隐隐飘出粽子叶的清香。
  街上的小贩亮起嗓子在大声吆喝:“红枣大粽子,大红枣,香粽子。”引得行人纷纷驻足。
  不知谁家偷懒的姑娘媳妇,临到日子了,才相约着上街买雄黄艾草,扯锦帛丝线,给可心的人儿偷偷做个香包。
  白度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里,慢慢地吃着面前的一只粽子,他吃得很慢很慢,像是在细心品尝。
  有一个小乞儿悄悄地靠近他的身旁,白度吓了一跳,差一点剑就要出鞘。
  小乞儿用一脸谄媚的笑对着他和那只粽子。
  白度轻轻吁了口气,摆手示意小乞儿拿走那只吃了一半的粽子。
  他喜欢这样,喜欢看到别人的笑容。
  他已经孤独得太久。
  小饭铺里充满了猪油炒菜的香气,汗臭和大蒜劣酒的味道,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。
  白度喜欢这种味道,就像他喜欢猎豹那快如闪电的出拳。
  猎豹!白度已经很少想起那些让他每想一次都要扼腕泪下的人了。可是今天,当他嗅着小饭铺里人们流汗、吃蒜、喝劣酒的味道,他又想起了猎豹,还有桑竹箫、叶飞鹰、滕讯。
  有些人生来就能让人动容、落泪。
  天气很热,白度已经感到背后湿透了,可是他没动,一动也不动。
  夏天,令人兴奋,令人欣喜。
  白度忽然想去找一条南方的小河,像童年一样,脱光了衣服,尽情在水波中穿梭,享受那种流动的快感。直到手和脚的皮肤都被河水泡得发白起皱,眼睛被泡得通红,然后上岸,侧着头在河边光滑的大石头上跳啊跳,让灌进耳朵里的河水倒流出来。
  他害怕去想,去想那些让他心痛的人。
  所以,他冲了出去。
  河汊里飘满了一盏盏“水灯”,白度愕住了。
  那星星点点的光在静静地飘摇,像情人温馨的眼睛。
  白度知道自己又要流血了,流血,在心上。
  白度觉得浑身的血在沸腾,在燃烧,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动,有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情绪蜂涌而起,如万马奔腾一般,不可遏止,在长安那雄壮、历史悠久的城墙上飞舞、回荡。
  英雄无泪。可是英雄也无情吗?
  白度感到自己要落泪了。
  他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,冷剑无情,无情的剑是否也为这剑客的多情所动了呢。
  一声龙吟,白度拔剑在手,他轻弹长铗,纵声高歌。
  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
  ……
  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
  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
  ……
  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
  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
  ……
  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”
  白度已经热泪满眶了。两岸的行人都被这悲壮清越的歌声所吸引,纷纷驻足,静静地望着这个披发纵歌的年轻人。
  这一年的夏天天气很热,五月的夜里都可以让人汗流浃背。
  暑气似火。
  战斗对白度来说,不正如这似火的热,令他心暖,又心痛?
  (三)
  八月十五。嵩山,少林寺。
  上山的路上铺满了厚厚的黄叶,一脚踏上去,感觉很舒服。
  白度灰衣如铁,肩负长剑,走在这条上山的路上。他的心情很平静,平静如这满地的落叶。
  秋风拂过,又有黄叶纷纷扬扬飘下,飘上白度的头发、肩头。
  白度的胡子已经长得很长很长了,可是他懒得去梳理它。
  白度觉得自己的心就如这纷纷飘坠的落叶一般,轻软,飘柔,无依无靠。
  八月秋高。
  少林寺门前有一个小和尚在用力地挥动扫帚,想要把门前的落叶清扫干净,可是他扫去一层,又有一层落了上去。他就不停地扫着。
  白度没有去惊动他,只是远远地坐在一块道边的石头上,静静地望着满山飘落的秋叶。
  人生。人生不正像这树叶一般,萌芽、吐绿、长大,然后慢慢变黄、枯萎、凋落。
  树叶终究要凋落的,它又何必拼着命地要发芽、吐绿?那绿得最早的一片,不是也落得最快吗?
  白度轻轻一笑,眼里充满了萧瑟和凄凉。
  他忽然感到很累了。爬山对他来说本来是件轻松的事,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举步维艰,他肩上的长剑此时更是重如泰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  他这一生不就是肩负着一把长剑,不停地在爬一座座无巅的高山?
  浪子啊!浪子的一生是否也像一片树叶,绿得很快,落得也很快?
  为什么,到底为什么?白度扪心自问,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。
  他冲杀,他喋血,他行侠江湖,他快意恩仇,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。
  为了雨枫吗?是的,白度承认有一部分是为了她,除了雨枫,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。
  那就是这树叶的绿色,就是“浪子”这两个字的意义!
  为了这两个字,他游侠江湖。
  为了这两个字,他冲杀喋血。
 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字,他没有了爱人,没有了朋友,没有了——家。
  这些都值得吗?
  白度的心中尽是茫然和痛苦。
  “施主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白度的身后响起。
  白度没有回头。
  “看,风又吹落了一片树叶。”白度自言自语道,“风动叶落”。
  “非也,施主,并非风动。”那个声音顿了一顿,“而是施主的心动了。阿弥陀佛,回头是岸啊”!
  白度慢慢地回过头来,只见一个眉发皆白的老僧,身着一袭杏黄色袈裟,站在他的背后。
  “施主,可曾开悟了?”老僧躬身问道。
  “开悟?”白度有些茫然,“为什么要开悟,开悟有什么好处吗”?
  “不,没有好处。”老僧望着白度,“开悟之前,劈柴挑水,开悟之后,劈柴挑水。”他用手指向远方。
  白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那个清扫落叶的小和尚,仍在埋头扫着落叶,扫了一层,又落满一层。
  “开悟之前,劈柴挑水,开悟之后,劈柴挑水。”白度低声喃喃地道,他的心中仿佛有一缕火光在闪动。
  “开悟之前,劈柴挑水,开悟之后,劈柴挑水”。
  那么,白度可曾开悟了,或者他正在开悟?
  没有人知道,也不需要有人知道。
  白度回过头,老僧已经渐渐远去。杏黄色的身影后面,落叶纷纷,堆积满地。
  “他可曾开悟了吗?”白度望着老僧的背影默默思索。
  那年的秋天,风很轻,落叶很多。八月十五那夜,月儿很圆。
  秋高气爽。
  名誉对于白度来说,不正如这凉爽的秋夜,让他追逐,也让他忘记?
  (四)
  腊月十五。天山。
  风卷着雪花不停地在天地间飞舞、呼啸,像是冬的精灵在向人间抛洒寒冷。
  白度踏着深可没膝的积雪,吃力地走在这风雪的夜晚。
  他的头发和眉须都已经变成了白色,身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积雪,远远望去,像是一个雪人。
  他的手中,仍然紧握着那柄鹰剑。
  浪子可以无剑,剑客不能无剑。
  他是浪子,也是剑客。
  远方,一灯如豆,在漫天的飞雪中透出一丝暖意。
  风雪仍然猛烈,可是,白度已经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怕了,他出神地望着那盏风雪中的孤灯。
 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桑竹箫、叶飞鹰、猎豹、滕讯的身影,他们也曾如这风雪中的灯光,照耀过他,鼓舞过他。
  风雪更大,可白度身上已有了暖意。
  这世上有一种感情,就像这风雪中的灯光一样,令人扼腕,令人奋发。白度加紧了脚步,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气。
  朋友不在了,可是友谊还在。
  他们会在冥冥中默默地注视着他,注视着他跋涉的身影,就像那远方的灯一样,在风雪中给他以暖意。
  白度忽然想做许多事情了。
  等风雪一过,他要离开天山,回到江湖中去。他要结交朋友,结交一帮像桑竹箫、叶飞鹰、猎豹、滕讯那样的朋友,他要和他们并肩战斗,他要告诉他们桑竹箫、叶飞鹰、猎豹和滕讯的故事。
  他会说:朋友不在了,友情还在。
  是的,友情还在,只要友情还在,一切就都充满了希望。
  这是山间的一座猎人小屋。
  白度推开了小屋的门,一股热气扑面而来。他走了进去,掩上了门,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淳朴的笑脸。
  一个脸色黝黑的汉子,身着豹皮,笑眯眯地坐在火盆前看着白度,白度的心轻松下来,他也冲那汉子笑。
  那汉子笑意更浓了,他“啊呀啊呀”地示意白度坐到火盆边来。
  白度弹净身上积雪,笑着坐了过去。
  哑巴汉子笑着递给他一块生麂肉,自己也拿了一块在火上烤。白度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火上烤肉,他感到了很浓很浓的暖意。
  风雪越来越大了,可小屋中的暖意,让白度心醉。
  大雪下了半个多月,天终于放晴了。
  白度看着雪后初霁的朝阳把雪峰的尖顶染红,他决定要下山去了。哑巴汉子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边,笑着看着他。
  白度感激地望了他一眼,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。
  哑巴的脸色忽地变了,他厌恶地看了银子一眼,然后紧紧地瞪着白度。
  白度觉得自己很傻。
  他将手中的银子用力抛向山谷,然后走到哑巴汉子身边,用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肩。
  哑巴汉子又笑了,笑得那么真,那么纯。
  他用手比划着,“呀呀”地不知要说什么。看见白度不明白,汉子有些着急,他抓耳挠腮地想办法表示。
  白度笑了,他用手拉住哑巴的手,然后紧紧地一握,使劲地放在了两人中间。两只手紧握着。
  那汉子又笑了,眼里有泪。
  白度也笑了,眼里也有泪。
 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大雪在天山上下了三个月。
  滴水成冰。
  友谊对白度来说,不正如那冬天里的火,让他心醉,也让他流泪?
  (五)
  正月十五。洛阳城。
  满天夕阳,一个汉子,灰衣如铁,肩负长剑,踏着满地的夕阳走进了洛阳城。
  他的脚步很有劲,充满了春天的气息。
  城门口的几株杨树正在抽芽,绿绿的小芽苞惹人喜爱。
  白度静静地走过去年伫立的街头,他的心情很平淡。
  他走到一个卖元宵的小摊上坐下,要了碗元宵。
  卖元宵的老汉乐呵呵地给他多放了一勺糖,因此元宵很甜。
  白度望着街道两边扎得满满的彩灯在日暮的风中飘摇,知道今晚会很热闹。
  “今夜会不会有雨?”白度忽然问那老汉。
  “怎么会呢?”老汉一边用布擦着碗,一边笑吟吟地道:“洛阳城风和日丽,几十年难得会在正月十五下雨,去年下了一场,今后啊,可别指望下雨喽,该下的都下完了”。
  该下的都下完了。白度心头一热,他感到有暖风吹在脸上。
  吹面不寒杨柳风。
  白度眼前仿佛看到了一片片的绿荫和绿荫间姹紫嫣红的花朵儿,有红的、白的、黄的、粉的……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闹着。
  今后不会有雨了。
  白度在心中狂喊着:“今后再不会有雨了”。
  他看到了雨枫、桑竹箫、叶飞鹰、猎豹、滕讯,他们在花丛中向他含笑挥手致意,他们笑得那么真挚。
  今后不会有雨了。
  白度付了元宵钱,然后紧了紧衣带,静静地向城中走去。
  城里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,荷花灯、鲤鱼灯、西瓜灯……各色彩灯扎满了街道两边。
  白度买了一盏西瓜灯,翠绿可爱。
  今夜他要执一盏灯走上街头,和人们一起欢笑。
  因为,春天来了。
 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早,正月间杨树已经开始抽芽。
  春暖花开。
  希望对白度来说,正如这一年的春天,令他向往,又让他喜悦。
  ※ ※ ※
  西风。夕阳。一条古道。
  一个人,肩负一把长剑,默默而有力地在日暮中踽踽独行。日暮的风不停地掀动着他灰黑的衣襟,在夕阳的斜晖中洒下纷飞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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