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五章 少年

　　治安官与黑帮首领，不论是身份上的天然对立，还是个人价值观上的矛盾冲突，都令双方视线的碰撞几乎迸溅出火花来。
　　贝利耶·犬牙两腮的面部肌肉抽搐着，目呲欲裂。
　　过去，他同鳄尾的关系，是警卫抓捕盗贼，多的是公怨；眼下，却是平民驱除匪寇，个体间的私仇占大部。
　　“杂种！”治安官知道短耳商会的成员们最厌恶这个称呼，“今晚恰好有这么多的见证者，我们一对一，为往日的瓜葛做个了断吧！”
　　贝利耶挑衅的意图显浅，既为拖延时间，又为抒发胸中的一口怒气，万一鳄尾同意了，好过数量占优的敌人一拥而上，就算对方不答应，亦能奚落一番，削弱士气。
　　蜥蜴人咧开宽阔的大嘴，露出了狰狞的笑容，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治安官的盘算，怎么还击能避开言辞中的陷阱，他早有应对，“嘶嘶，犬牙家的小子，我作为定辽城未来的主人，你以为会有闲心与一条不识时务的看门狗纠缠么，那岂不是自贱身份，处置你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。”
　　“你……”治安官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，才明白鳄尾引敌军入遥州，是怀着分裂疆土自立为主的野心，可恨的是对方似乎胜券在握，以城主自居惺惺作态，用地位高下之分推脱决斗邀请。
　　这时只见鳄尾对着来自地底的士兵微微颔首，“这个顽固的家伙，就有劳各位了。”
　　地底精灵和灰矮人都是一脸不耐的神情，似乎嫌口头上的交锋耽误了他们厮杀取乐，没有就鳄尾的话有任何表态，而是直接围拢上前，把蜥蜴人当成了摆设一般。
　　治安官见到鳄尾的眼中闪过一丝羞恼，可他无暇再去揣测地底士兵与黑帮首领的龃龉，全身被烧伤的牛头怪躲到了同伴身后，一名内穿链甲外罩长袍的地底精灵在查验他的伤势，并将某种液体淋遍牛头怪的全，熄灭火焰。
　　那应该是他们的祭司，贝利耶望着精灵头顶防护薄弱的黑色布织法冠，心中想到。
　　在祈祷的颂词声中，牛头怪身上的液体散发出浅绿的荧光，焦黑开绽的毛皮缓缓脱落，已有几处露出了粉红的光洁皮肉，燎泡涨起的迹象亦在消退。
　　贝利耶挥剑，趋步向前，掀起一片扇形的明焰，由于对方有治疗能力的角色存在，持久战对他们很不利，而且“灼刃”的高炽状态时效短暂。
　　所以他决定冒着被围攻的风险，率先抢攻！
　　治安官的勇猛让敌人略为意外，疾袭而来的热浪迫得地底精灵和灰矮人们都后退了几步，战线一拉长，个人站位之间的空隙就多了出来，持斧的扎泽·风炉没来得及与贝利耶搭话，匆忙投入了厮杀。
　　两位同样孔武有力的精灵男子，因缘际会一齐杀敌，使用的都是劈砍动作居多的器械和武技，可配合上没什么默契，甚至有些糟糕，长剑和长柄斧为了避免相碰，各自预留出了距离，根本不能有效的封锁路径。
　　敌人也注意到了可乘之机，他们轮流交替上前迎击牵制，高瘦的地底精灵和矮壮的灰矮人显然平时有过训练，两者的兵刃在高低空间上紧密相随，如活体的鹿角拒马。
　　一旦未能逼得对手再度退步，贝利耶即感受到了地底战士带来的沉重压力，“灼刃”长剑的进攻总会遇到旁敲侧击的阻截，次次徒劳无功，然而他必须要维持主动出击的局面，否则落入守势仅凭一把长剑，抵御不了密集的攻击。
　　局面已陷入了饮鸩止渴的境地，消耗大量的体力换不回实际的战果，扎泽·风炉更是捉襟见肘，之前与牛头怪的搏斗令他颇感疲惫，长柄斧又不像赤焰燃烧的“灼刃”那样有威慑力，若不是身上板甲精心锻打，强韧坚固，他早就遭受重创失血死亡了。
　　柯恩看得出不是每个地底士兵都如牛头怪一般难对付，但他们组织到一起后，在祭司的支援下，战力远在同等数量的飞狨族兵之上，治安官的败落就在眼前，他得承担起剩下的责任，搭救那两名孩童。
　　扶助弱小多数时候是种受热心肠驱使的下意识行为，从功利角度看，本无太大收益。
　　柯恩以为在缠斗中，不会有人在意这两名儿童，他们衣饰普通，似乎是平民家的孩子，不值得地底军队和混血精灵紧追不舍，可他刚搀起孩子们，一个墨绿的身影就窜过了人群空隙，直扑面前。
　　来者是半蜥蜴化的混血精灵鳄尾，他以近乎水中游鱼的敏捷，从长剑和斧头间的夹缝中钻过。
　　柯恩发现蜥蜴人的鳞片湿漉漉的，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，不断的向外渗出水珠，他身后走过的道路滴满了水渍。
　　德鲁伊集会的软革甲能聚集水气，让变身后的鳄尾不受环境的影响，干燥地带对他来说与沼泽没什么差别，同样能提供两栖行动的助力。
　　惊觉走漏了敌人的治安官和铁匠，意图回防到柯恩身旁，但转眼就被地下的战士们缠住了，剩下少年一个人独自应对混血精灵的首领。
　　“飞狨家的小少爷，你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。”鳄尾似乎认出了柯恩的身份，他对这位氏族的次子毫无顾忌，一步步向少年逼去，“我看起来是一幅心慈手软的样子么？”
　　混血精灵首领的亮出了属于爬行动物的鳞爪，刀锋般的指甲透着血腥的光彩，在他炫耀武力的当口，街边不起眼的角落里窜出一条白毛的豹子，如云朵般轻盈无声的飘向鳄尾的后背。
　　蜥蜴人头也不回，摆动的长尾急停，立起，好似棱体的钢鞭，往空中抽打，传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，仿若豹子的爪尖和鳄尾的鳞片抵到了一起。
　　雪白的“云朵”呜嗷着倒飞回去，一落到地面，豹子便退入了黑暗中，不再现身。
　　铁匠扎泽的宠物伙伴对伏击酝酿已久，野兽朴素的智慧让它清楚自己奈何不了身粗体大的牛头怪，特意挑选较为“瘦小”的鳄尾，可它依旧失败了。
　　敌人的目光不为背后的偷袭有任何偏移，而友方的支援来得快，退得也快。
　　柯恩十分勉强的配合着雪豹发起了夹击，以落后半拍的动作挺剑向前，疾刺鳄尾那瞳仁直竖的右眼。
　　“不要愣在那里，快走！”柯恩同时冲着背后两个孩童喊道，蜥蜴人的双爪和长尾均被他和雪豹缠住，心想再无其他有威胁的肢体能阻拦逃生的去路了。
　　鳄尾五指并齐的尖爪形似利剑，他手臂长度几近柯恩的一点三倍，然则精灵少年的阔剑弥补了臂展的差距，甚至还占了部分优势。
　　故此，鳄尾两手往柯恩的手腕攥去，仗着稍胜一筹的战斗经验，以为精准的拿捏住了对手的弱点，既想遏制住阔剑的刺击，又意图破坏少年后续使剑的筋骨。
　　顷刻间，柯恩的剑锋迫到蜥蜴人眼前的三寸处，而鳄尾的鳞爪已圈住了他的手腕，仅余一寸的空隙，只要再微微收紧，少年的腕骨，乃至尺骨、挠骨俱会被控制在蜥蜴人的双手中。
　　隔着墨绿的鳞片，能看到鳄尾臂膀的肌肉绷起，显然是在准备撅断对手的骨头，不过他的眼中露出了讶异的光芒，一层薄薄的空气变得仿佛护壳般，阻碍着蜥蜴人的手掌贴近柯恩。
　　愕然之下，鳄尾匆忙扭头闪躲，他目前状态的脖颈比正常的人类颀长得多。
　　柯恩一剑过后闪步退回，他的阔剑终归没能刺瞎敌人的右眼，却给对手右脸的颧骨上留下了道深长的划痕，殷红的血液顺着细鳞的纹路浸染开。
　　康斯特牵着堂妹的手，从氏族首领次子的背后跑出去了几步，忽然听见一声愤怒的嘶吼，他忍不住回头朝声音来源看去，就见蜥蜴人手尾并用地对少年剑士展开疯狂的攻击。
　　两人之间的空气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鸣爆声和碎裂声，康斯特见到鳄尾的动作说不出的古怪，忽快忽慢，似乎不断的凭空出现障碍物，需要他用鳞爪去撕碎、去突破。
　　能成为见习咒剑士，柯恩除了靠艰苦锻炼肉身外，还从学府中习得了“气流凝固”的法术。这个可以让空气短时间内化作透明墙体的初阶魔法，出乎意料的使混血精灵首领吃了个暗亏。
　　即便如此，现在柯恩也止不住后退的脚步了。
　　敌人之前大意的防守下，那道脸部的创伤，是他取得的唯一战果，一旦盛怒下的蜥蜴人有了戒备，全力以赴，柯恩顿时险象环生。
　　往日训练中“气流凝固”得到的气墙，足以充当一次性的坚盾，敌人的行动会在该法术的限制下处处碰壁受阻，最后败在柯恩的阔剑之下。
　　而当前鳄尾的力量和敏捷远超柯恩的估算，气墙构筑的速度还追不上瓦解的速度，好几次他不得不将阔剑垫在身上，以格挡蜥蜴人的爪尖和尾鞭。
　　等到魔力耗尽后，柯恩将直面死亡！
　　鳄尾硬顶着少年咒剑士的法术和兵刃，一点一点的朝两个精灵孩童追去，他很清楚康斯特拖着堂妹跑不了多快，这份残忍的执着令柯恩格外惊诧，又有些摸不着头脑，难道孩童们的家人与混血精灵首领彼此有血仇。
　　“小崽子，你的愚蠢、自大和你纯血的父辈们一模一样，我倒想看看你能救得了谁？”眼看少年咒剑士确实没有什么反击的绝招了，鳄尾狠毒地笑着问到。
　　柯恩瞬时明白了，混血精灵首领只是单纯的以屠戮幼小作为发泄。
　　在一个现场诸人都意想不到的范围上，蜥蜴人遽然张开大嘴，弹出一条粗糙且黏滑的暗红触手，裹住了精灵小女孩的小腿，将其拽倒在地。
　　见到触手前端的分叉，柯恩才发现那分明是鳄尾膨大伸长的舌头，整个人状似树林间捕捉蝇虫的避役①。
　　双臂环抱着堂妹的康斯特，身体后仰，两腿撑住地面，拼命反抗着蜥蜴人长舌的拉扯。
　　柯恩举起阔剑，往鳄尾的嘴边斩去，可敌人的爪、尾自三个角度袭向他各处要害，他唯有仓皇的撤剑，并施咒抵御。
　　看到蜥蜴人血盆大口中的一圈锋锐锯齿越来越近，懵懵懂懂中的精灵女童放声大哭。
　　康斯特全身的肌肉已经由酸痛进而转向麻木，缓缓弯曲的膝盖骨彷如锈涩的滑轮隐隐作响，可脚步依旧无可奈何的朝鳄尾一寸寸滑去，他忍不住绝望地呐喊起来。
　　“噫……啊！”
　　恍如鸿雁将死的悲唳，回响在充斥着厮杀声、燃烧声的街道上。
　　康斯特喊破了临近变声期的喉咙，走音的尾调在柯恩听来，更像是恶魔诞生般的初啼，少年咒剑士的心中有团淤滞的闷气不吐不快，他自问，我连这一个孩子也救不下来，还有什么资格妄言成为“真龙骑士”呢。
　　柯恩陡然逼视着蜥蜴人充满嘲弄和轻蔑的双眸，他报之以同情的眼神，一手抓向触手样的舌头，一手扬起阔剑。
　　营救失败了这么多次还没放弃，鳄尾心想，该给这固执的小崽子一点教训，他的爪子朝柯恩的腹部掏抓，尾鞭甩向对手的腰际。
　　此次刀刃般的指甲通畅无阻的刺入了少年咒剑士的衣物，蜥蜴人心中窃喜，猜测对手的魔力大概耗尽了，这样在阔剑切伤他的舌根前，就能把柯恩抽飞。
　　形同钢鞭的蜥蜴尾扫中了少年咒剑士，他的身躯轻轻一震，并未像鳄尾想的那样被击退，一道无形的稀薄墙壁从背部撑住了他，野蛮的劲道经过躯干大面积的分散到了“气墙”上，让其残余的魔力显得异样顽强。
　　咳出了一口鲜血，柯恩微笑着将阔剑底部的锋芒按到蜥蜴人的长舌上，拖割时他也没忘记用左手牢牢把住滑溜的舌肉。
　　鳄尾的利爪洞穿了少年咒剑士的腹腔，钻破了另一面的“空气墙壁”，对手终于如他所愿的摔飞出去，但口器上的强烈痛感，也提醒了他到底损失了什么。
　　拖拽的劲力一消散，惯性令康斯特搂着堂妹翻倒在地。
　　他连滚带爬的起身，见到少年咒剑士趴在一码以外，隔在自己与蜥蜴人之间，手中拿着触手样长舌的断口。
　　顾不得解开捆着堂妹小腿的分叉舌尖，康斯特先扶起了柯恩，已是虚弱无力的他坐在地上，让少年咒剑士靠着自己。
　　柯恩浑身浴血，有些是他本人的，有些是敌人的，粉白的内脏从腹腔两侧的开放式创口流出。
　　瞧着闭上嘴巴，都止不住鲜血外溢的蜥蜴人，少年咒剑士以仅存的气力，握着鳄尾的断舌，压进了手边的烂泥中。
　　“我赢了！”
　　柯恩以精灵语的口型说道，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，可相信混血精灵的首领能看懂。
　　鳄尾羞怒地张开嘴，吐出了一大团血块，发出无意义的呜噜声，他又抿紧双唇，愤怒的呼吸自扁平的鼻孔中喷出一连串的血红泡沫，这下他连口舌之争都回击不了了。